A. 如何與英國人談天氣
比如談論天氣這件事,真的只有在英國才特別值得一提。
一個二十幾歲小夥子,他不遺餘力地抱怨生活的重復,同樣不遺餘力地期待生活的改變,除了在醫院的走廊里等待老爸的手術結果,是斷然不會搭理一個和他不相乾的人的,更別說談論什麼天氣。事實上,那個年紀的時候,也真的沒有什麼人是和他相乾的。當他活到三四十歲的時候,談天氣變得更加坦白和真誠了些,和他們相乾的人變得多了起來,甚至可以說,越是和他們自己不相乾的人,對他們卻越是重要。他們開始理解,並且運用沒話找話說這件事情裡面,關於「妥協」和「耐心」的小小智慧。因為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揪心揪肺的那點兒事兒,是每個地球人都知道的,如果沒個小過度,就顯得太生硬和動物性了。其實加個小過度也不過如同點個香檳或者抽根雪茄,味道不如形式,形式服務內容。但是最讓人頭疼的是,這個拐彎抹角的內容,其實已經引不起從前的那種勁頭兒了。步入老年,他們再次對天氣緘口不言了,因為那是唯一讓他們那些激烈的抱怨無能為力的東西,也或者,他們後悔這一輩子滔滔不絕說得太多,安安靜靜看得太少,他們重新變得像孩子一樣。無論隨便端詳起什麼來,都令他們感到無比新奇,哪有時間多說什麼?
英國人愛談天氣,一開口多半先談天氣。
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一天下午在街上散步,迎面走來一位老先生,對他說:「Good afternoon, Mr. Shaw! It's such a lovely day, isn't it﹖(下午好!蕭先生,天氣很好不是么?)」蕭伯納幽默地回答:「Oh, yes.But twenty people have told me about it in past two hours. Thank you.(哦,是啊,但是在過去的兩個小時里,已經有20個人告訴過我了。謝謝你。)」
首先必須承認的是,英國的天氣確實比較糟糕,或者說在一年中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英國的天氣打不起精神來討好他的臣民們,帶給他們的困擾,多於暢懷。
其次,談論天氣是對人們對英國人「紳士風度」成見的一種注腳,覺得他們彬彬有禮,凡事講究程序和周全委婉,所以他們談論天氣便被認為是見面或者搭訕的合理開場,被認為是他們應該有的行事作風,或者說是人們對大英帝國,甚至是舊殖民地人們精神樣貌的合理期待。
此外,如果你身處英國式天氣的影響之下,像我一樣,在年初先雪後雨、陰霾不斷的十幾天里,不斷乘車穿過景色單調的南英格蘭冬天,相信你也會明白,糟糕天氣的折磨可能是人們接近彼此、沖破隔膜或者說尋找精神依託最好的理由和最順暢的通路。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一個朋友在知道我要去英國的時候問的一個問題:英國是什麼感覺的?
問得好!
只有看到、聽到、嘗到、觸摸到,最後感覺到一個地方之後,才能說是真的去那裡旅行過吧?
不過英國的感覺,其實與我沒有看到紅色的公共汽車、聽到希斯羅機場的通知廣播、嘗到炸魚薯條、感覺到標準的英國式黑傘握在手掌里的觸感之前,沒有什麼不同。
從厚重的呢料大衣上拂去12月的冷雨。我一直覺得英國,就是這個感覺。
總的來說,情況相當糟糕,但是仍還有希望和一點點給人溫暖的依持,比如那件舊大衣。
如果用這個感覺來形容生活,形容內心對這輩子遭遇的真正感受,也算貼切。如果你還有興趣和勇氣,像剝洋蔥那樣一層層剝去這感受上面不斷累積起來的種種虛妄和借口。
以前看那部21世紀翻拍的新版《金剛》,覺得它從頭到尾都很嘈雜,惟獨金剛擺脫追逐,手心裡捧著「小女朋友」,第一次在他從未見過的冰面上滑行、旋轉那段,拍得很美。前面的鋪墊太長,短短幾秒之後,這個場景被槍炮聲和尖叫打斷得又太快,但是惟其如此,才讓人覺得這一點兒「添油加醋」的段落,是唯一值得為它熬過整個播放的超過120分鍾時間的理由。
好的時光,就是要在熬過漫長寒冬之後到來,在你才剛剛陶醉過那太短太短的幾秒鍾,那在巴士上驚鴻一瞥又稍縱即逝的,那不可思議幾秒鍾之後,翩翩然逝去,才真正稱得上是「最好的時光」。反正不管它們好到什麼程度,你都留他不住。索性如電光火石般,在最好的定格處,消逝。
英國的冷雨,就是這樣,在厚重的呢料大衣上,畫出無比陽光燦爛、無憂無慮的熱帶海島,比守著青春泉和阿里巴巴的金庫更讓人安心的,生活的實感。你能很容易地想像,也能真切地感覺到,手指拂過那件大衣有點毛刺、有點扎手、濕淋淋、冷颼颼的觸感,是吧?當然,如果那件大衣是穿舊了的,就更好。
OK,打斷一下,就我的觀感來說,英國人其實並不怎麼愛談天氣,英國人其實並不是古板到非要和他們談天氣才能展開談話,英國人對紳士其實也沒什麼感覺,英國人對天氣的確有感覺。但是他們的友善、溫厚,其實是對抗天氣帶給他們的疏離感、隔絕感的最好的武器。如果能在這樣的天氣里帶給別人一瞬間的溫暖和小小感動,就是心靈的長春葯了。如果我是一個本鄉本土的英國人,要幾十年如一日地和冬天的冷雨廝守做伴,我會多麼感謝那些向我問路的人啊!感謝他們給我個機會,讓我感覺自己,不錯。就像大亨們應該感謝那些一聲不吭地拿走他們慈善捐款的那些「窮人」一樣。
在我生活的日常環境里,要擠出一點兒笑容給別人已經困難,更別說擠出時間來和人談論天氣,所以我倒覺得和人談談天氣,也是種很有風度的美德。在我們的國家裡,讓人產生被疏離、被隔絕的感覺的,不是天氣,是風氣。我們沒有英國式的保守,我們有中國式的防守。